10
周成福瘫在紫檀躺椅上,活像条被抽了筋的毒蛇。自打见过秀儿,他眼窝深陷如两个黑洞,嘴角垂下的涎水在绸缎衣襟上洇出暗痕。鸦片烟在琉璃灯罩里诡谲地扭动,每次青烟散开,都幻化成少女雪白的颈子。
"啧...真水灵..."他枯爪般的手指在空中抓挠,忽而瘫软如泥,忽而鲤鱼打挺般弹起,浑浊的眼珠凸得几乎要掉出眼眶。袖口早被口水浸得发亮,却仍机械地擦拭着永远擦不净的涎液。
"啪!"黄铜烟枪狠狠砸在他后脑勺上。周金堂阴鸷的脸从烟雾中浮现,那双绿豆眼里的寒光,能把人活活剜下一块肉来。"作死的东西!"烟枪头戳得周成福额角渗血,"躺这儿挺尸呢?"
周成福弹簧似的蹦起来,中分头随着谄笑一颤一颤:"二爷您吉祥!"他划火柴的手抖得像风中秋叶,火苗险些烧着周金堂的山羊胡,"昨儿可遇着个仙女儿,那皮肉..."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比说话还响,"比新磨的豆腐还嫩..."
烟灯突然爆了个灯花,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,活似阎王殿里索命的无常。周金堂吐出的烟圈缓缓罩住周成福流涎的嘴脸,像给死人蒙上张惨白的裹尸布。
周金堂那双绿豆眼突然迸出淫邪的绿光,烟枪在掌心转得飞快:"嗬!难怪跟丢了魂似的!"他闭眼深吸一口烟,青灰色的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,"说说,谁家的雏儿?"
"奉禄家的亲侄女!"周成福的罗锅背诡异地挺直三寸,"那皮肉,比二爷您收藏的和田玉还润!"他枯爪般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,"要是弄来当七姨太,保准叫那些土财主眼馋得撞墙!"
周金堂嘴角的涎水"啪嗒"滴在绸缎马褂上,烟枪头狠狠戳进周成福肩胛骨:"办得成?"
"您老放一百个心!"周成福疼得龇牙咧嘴,却仍谄笑着捶起主子肩膀。他中分头上油亮的发丝随动作摆动,活像两条交尾的蜈蚣。烟灯里的火苗摇摇晃晃,将两人扭曲的侧影投在绘着**的屏风上,宛如地狱里密谋的恶鬼。
周金堂捻着山羊胡,烟枪往周成福脑门上一敲:"这事儿就交给你这龟孙去办。"周成福立刻虾米般弓起背,枯爪似的双手在主子肩上揉捏:"二爷您擎好儿吧!"中分头上油亮的发丝随着动作摆动。
提亲的八仙礼盒在毛家门前堆成小山,红绸带在风中飘得像血迹。奉禄娘的顶针精准砸在周成福眉心:"五十岁的棺材瓤子想娶十六的黄花闺女?你那双招(眼睛)子是被驴粪糊住了吧!"枣木拐杖杵地的闷响惊飞檐下家雀,"俺秀儿的八字还供在祠堂香炉下,轮得到周家老畜生来破煞?"
周成福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,驴脸上的褶子堆得更深了。他像块发霉的膏药,日日来门前纠缠。堂屋里,奉禄娘的烟锅在炕沿磕出连串火星:"明儿就把秀儿送去袁庄躲灾!"石爷蹲在阴影里,烟袋锅的火光映出他眼中翻涌的杀意。
次日拂晓,驴车载着两袋玉米和几桶花籽油,吱呀呀碾过晨露。秀儿裹着蓝布头巾坐在车辕,身后贾村的轮廓渐渐模糊。石爷甩响的鞭花惊起草丛中的鹌鹑,也惊散了周家派来盯梢的狗腿子。车辙里混着新麦和桐油的气味,一路蜿蜒伸向袁庄的方向。
袁老爷子独居的院落里,枣树投下的荫凉刚够遮住一张藤椅。听完石爷的来意,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秀儿的发辫:"住下吧。"三个字说得轻,却像在供桌前立了誓。儿子在协和学医寄回的照片就供在堂屋,玻璃相框映出少女惊魂未定的面容。
周家宅院里,周金堂把玩着和田玉烟嘴的手突然收紧。"跑了?"他嘴角扯出个狰狞的弧度,金牙在阴影里泛着兽性的光。案几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,碎瓷片溅到周成福膝前:"二爷我相中的雀儿,就是钻到龙王庙里也得给我掏出来!"
滏阳河的水汽漫进窗棂,将周金堂扭曲的面容映在窗纸上。他忽然阴森森笑了:"三十六坞七十二汊,哪处淤泥没埋过周家的对头?"手指划过地图上袁庄的位置,指甲在纸面刮出刺耳的声响,"既不肯体体面面上花轿,那就——"话尾化作烟枪砸在案上的闷响,惊得檐下铁马叮当乱颤。
当夜,三十支火把如毒蛇吐信,在滏河堤岸蜿蜒游动。马蹄声撕碎袁庄的夜色,惊飞的昏鸦将月光扑打成碎片。看门黄犬刚吠出半声,就被匣子枪轰开了脑壳,血沫溅在"积善之家"的门匾上。
周成福的驴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。一个鹞子翻身跃入院墙,门闩落地的声响惊醒了袁老爷子枕边的《伤寒论》。老人刚推开堂屋门,迎面撞上黑洞洞的枪管。
"秀儿在哪屋?"周成福的口气带着大烟膏的甜腻。
老人青布鞋在砖地上磨出刺耳声响,怀表链子缠住枪套铜扣的刹那,周成福的皮靴已踹向他心窝。鲜血喷在泛黄的医书扉页,那张全家福从指间飘落,相片里穿嫁衣的姑娘,正在滏河渡口笑得明媚。那是闺女出阁时,在村后渡口拍的。
厢房门被撞开时,秀儿正攥着剪刀抵在喉头。月光将周成福的影子拉长,投在墙上像头直立的豺狼。"可算找着你了,小雀儿。"他伸手去抓,被剪刀划破的掌心滴血成线。
任凭秀儿拳打脚踢连哭带骂,家丁们连拉带拽,硬生生把秀儿塞进大门口的马车里。车轮碾过祠堂门槛,功德碑上的金字突然剥落一块。秀儿的哭喊声渐渐远去,最终消逝在袁庄村口。
马车碾过苏里桥的刹那,车轮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。秀儿借着颠簸的力道纵身一跃,像枚脱扣的银簪坠入滏阳河堤岸的芦苇荡。月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拓印在夜雾里,恍若一片被秋风撕下的楸树叶,在十里长堤的起伏中浮沉。
"爹——"这声呼喊割开浓稠的夜色,惊起的鱼鹰振翅声如同撕碎绸缎。芦苇丛中漾开的涟漪,转眼就被吞没在滏阳河幽暗的水纹里。
秀儿赤足狂奔,脚底被芦根刺破也浑然不觉。她记得爹说过:纤夫的耳朵比水獭还灵,只要沿着河跑,爹一定能听见。身后,周成福的咒骂声和家丁的火把如同索命的鬼火,在河湾处忽明忽暗。
"啊!"一截枯树根将她绊倒,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。秀儿趴在泥地里**,看着血珠渗入泥土。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她咬牙爬起,拖着伤腿继续向前。"爹——!"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滏河夜雾。绣鞋早不知丢在何处,赤足在芦苇丛中划出道道血痕。
月光下的贾口桥轮廓渐显,可常驻桥头的青石屋里却空无一人,今夜石爷恰在南桥埠值夜。
少女最后的希望如手中沙般流逝。她瘫坐在桥墩旁,看着火把的光亮逼近,滏河水在脚下呜咽,仿佛在提前哀悼。
秀儿倚着斑驳的桥栏,胸膛剧烈起伏如风箱。崴伤的脚踝已肿成青紫,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刺骨的疼。追兵的火把在河堤连成毒蟒,狼狗的铜铃和家丁的咒骂声撕扯着夜风。
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手指抓着胸口,仿佛要掏出那颗被恐惧填满的心。干涸的眼眶再流不出泪,只能发出嘶哑的嚎叫,这声音不似人声,倒像受伤的母狼在对月哀鸣。
桥下的滏河水泛着碎银般的光,波光粼粼中渐渐浮现母亲的面容。十五年前那个雪夜,娘抱着她来贾口埠头看爹拉纤时,也是这样对她笑的。秀儿突然安静下来,缓缓跪在青石板上,朝贾村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。
"奶——爹——"这声呼唤惊醒了沉睡的鱼鹰,"俺去寻娘了!"
纵身跃下的刹那,红头绳从脑后弹起,在空中划出凄美的弧线。滏河水吞没少女的身影时,岸边的芦苇突然齐刷刷弯下腰,仿佛在行最后的送别礼。月光将她的发丝照得雪亮,像极了当年埋葬母亲时穿在身上的白绫。
滏河的月影骤然碎裂,化作万千银鳞覆在秀儿身上。花布衫在漩涡中舒展,宛若一朵绝望的青莲缓缓绽放。恍惚间,她听见的不是追兵的叫骂,而是三岁那年娘亲浣衣时哼唱的冀南小调《采菱谣》,那熟悉的调子此刻生出锋利的钩吻藤,将周家的罪孽死死缠在河底凌乱的水草上。
河水温柔地拥抱着她,像儿时娘亲的臂弯。秀儿感到自己在云中飘荡,发丝如水草般舒展。那条褪色的红头绳漂在浮萍间,恰似当年石爷手刃恶霸时,溅落在老柳树下的血珠。
岸上,追兵的火把将河面染成血色。那些扭曲的光影在水中游弋,宛如一群饥渴的赤练蛇,吐着信子却再难触及沉入河心的少女。月光穿透水面,为秀儿苍白的脸庞镀上最后一丝宁静的光晕,仿佛娘亲当年绣嫁衣时的银针,轻轻划过她的眉心。
报信人跌进毛家院门那刻,日头正毒得能晒裂青石板。石爷的砍刀在腰间闪着寒光,闯进烟馆一把掐住周成福的脖子往墙上撞。"莫谈国事"的告示溅上血点,管家的驴脸顿时开了染坊。"活要见人——"刀尖抵着喉结往皮肉里陷,"死要见骨。"
周成福跪在血泊里赌咒发誓,家丁们的棍棒在石爷身后围成圈子,却没人敢上前。石爷的刀在管家脸上比划着,每道寒光都像在凌迟。
三十多个乡亲日夜在滏河打捞,竹篙搅碎了满河星月。第十日,半截褪色的红头绳缠上船桨。石爷突然丢了篙,古铜色身躯轰然跪进浅滩。河水漫过他腰间的旧伤,那是当年为护秀儿娘留下的枪疤,如今又添新痛。
破屋里,悬在梁上的纤绳铁环锈迹斑斑,夜风吹过时呜呜咽咽,像秀儿小时候走调的埙声。奉禄娘**捧起石爷的脸,老人枯瘦的手指拂过他凹陷的眼窝:"兴许...秀儿是躲到别处去了..."这话轻得像芦花,却让石爷死水般的眼里泛起微澜。炕桌上,秀儿没补完的渔网还挂着半颗"北斗星",苇篾上的血渍早已发黑。
前年在沿村的李介同说奉喜要回来,可三个寒暑交替,他们却如同石沉大海。如今偶尔传来的只有同志就义的消息,像秋后的落叶,一片片飘落在石爷心头。那些国民党报纸上的捷报,今日说红军覆灭于大渡河,明日称共军葬身雪山草地,油墨印出的谎言比子弹更刺人心。
去年冬日,卖货郎带来的《申报》上,"西安事变"四个铅字突然扎进眼帘。**、杨虎城捉放蒋某人的消息,在滏河两岸传得沸沸扬扬。而后"联合抗日"的风声,像早春的冰棱,既让人看到希望,又随时可能坠下伤人。
冀南的党组织陷入漫长的缄默。有人脱党如秋蝉蜕壳,有人叛变似豺狗反噬。石爷夜夜擦拭着那把刀,刀背上映出的,总是奉喜他们突然推门而入的幻影。他攒了满肚子话要说,关于周家的暴行,关于滏河的呜咽,关于一个老纤夫如何在黑暗中攥紧最后一截纤绳。
滏阳河的浪头夜夜漫进石爷梦境,将他的脊梁冲刷成布满弹孔的堤岸,他竟看见秀儿戴着红头绳笑嘻嘻地从河面冒了出来。有时恍惚看见秀儿扎着红头绳从波光中浮出,笑声清亮如当年在渡口捡贝壳的模样。他日日枯坐河畔,任河水浸透裤管,仿佛只有将血肉化入这浊流,才能稍解心头郁结。
奉禄几次三番邀他去香油坊帮工,石爷总摇头:"这双手沾不得油性。"他摊开掌心,老茧间的纹路还刻着当年双枪的轮廓。给沈志民当差时,抬手两枪就能让鸽群如黑云坠地,惊得卫兵们直呼"神枪石"。警备队的炊烟里,终日飘着禽肉香气,连沈志民尝了都暗竖拇指。
五十多岁的汉子,宁可对着木人桩挥汗如雨,也不愿去赶那磨香油的毛驴。他总觉得,自己这双能百步穿杨的手,合该握着更趁手的家伙。如今没了子弹,他便练投石,河滩卵石在他指间化作子弹,百步外能打灭香火。
夜深人静时,那些中弹的飞禽仍扑棱着翅膀闯入梦境。羽毛间抖落的硝烟,在梦中渐渐聚成太行山的形状。石爷知道,奉喜他们定在那山褶里某处,就像当年藏在木船夹层中的盘尼西林,终有重见天日时。
日军铁蹄踏近邯城时,那些未及南撤的国民党散兵如退潮时的鱼虾,携着武器潜回故里。德造步枪藏进粮囤,汉阳造埋在马槽下,子弹用油纸包好沉入水井,这些冰冷的铁器在黑暗中静候着重见天日。
沈志民看似闲居老家,实则夜夜摩挲着那把德制鲁格。手枪握把上的卐字徽记在煤油灯下泛着幽光,与胸前"青天白日"绶带形成诡异对照。碉堡墙上的抗日标语墨迹未干,而卫兵钢盔的弹孔里,还凝着去年围剿时**的血痂。
沈志民**腰间鲁格手枪的冷铁,想起石爷那双能使双枪的手。虽说当年围剿**时闹过龃龉,但眼下俺扛起了抗日这杆大旗,总该能让这头倔驴回头。他太了解石爷了,那是个闻到火药味就浑身发颤的主儿。
贾口桥北岸突然立起十座碉堡,青天白日旗在河风中猎猎作响。瞭望孔正对着三年前地下党接头的老槐树,而前来劳军的百姓篮子里,黍米饼下压着"妇女救国会"的油印传单。徐中琦从林鸣关运来的白面堆成小山,牛羊肉的膻气混着士兵的汗臭,在阵地上空凝成诡异的云。
"石爷!"沈志民的亲兵踩着满地传单闯进毛家院子,"司令说了,二十响的盒子炮管够,东洋鬼子的脑壳管崩!"那兵油子拍着崭新的枪套,"您这双降龙伏虎的手,合该在咱抗日救国军的功劳簿上头一个留名!"。
碉堡水泥里掺的武安矿渣闪着血锈色,像极了那年死在沈志民枪下那些同志伤口里的碎铁。石爷望着河对岸的青天白日旗,突然想起奉喜临走时的话:"有时候最亮的火把,反而会照亮敌人的路。"
沈志民的使者第七次登门时,蓑衣里裹着的捷克式轻机枪在炕上泛着冷光。枪管散热孔里残留的蓝烟,与去年耒马台村被焚毁的农舍同色。
石爷粗糙的指腹抚过枪托上"精忠报国"的烙痕,恍惚间又看见那年刑场,十二具无头尸首的脚边,血泊里也漂着同样的四个字。
正当石爷收拾行装准备投奔时,沈志坚突然来看干娘(奉禄娘)。石爷和沈志坚倒是能聊得来,等志坚从奉禄娘那里出来后,石爷把他拉到一旁,把自己的想法给他讲了一通。志坚沉默了一会儿说道:“石把头,咱这滏河的艄公认死理,船头不挂北斗星,敢闯阎王十八滩?等喜子带回明灯再开桨不迟啊”。
石爷心头一喜:“奉喜快回来了?”志坚支支吾吾:“可能快了,俺也是道听途说”,说完话志坚便一撩长袍迈出了奉禄家门。
这个向来寡言的汉子临走时,怀表链子缠着半张《大公报》残页悄然滑落。石爷就着油灯细看,西安事变的报道下方,针尖刺出的坐标正指向红枪会老弟兄们藏身的地窖。
"等北斗亮灯再开桨。"沈志坚的低语伴着怀表滴答声,在屋里久久回荡。石爷突然想起入党那夜,奉喜将党证按在他掌心说的那句话:"记住,咱们的枪口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。"
窗外风声猎猎作响,像极了那年城墙下飘落的传单。石爷把烟袋锅在鞋底重重一磕,火星溅上报纸,将"西安事变"四个字烧出焦黑的洞。他知道,在这片没有北斗指引的暗夜里,莽撞出航的船会撞上礁石。
月光爬上神龛时,石爷取出油布包裹的党员证。蛾子扑打着"牺牲个人"的誓词,其下钢笔字洇开的墨迹,恰似四年前奉喜翻越太行山时的夜雨。河风裹着柴油味窜进窗棂,他突然惊觉,当年护粮队的十二个弟兄,如今竟有六个正躲在日军碉堡的射击孔后,枪口对着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。
沈志民在贾口桥插上青天白日旗那日,石爷正在袁老爷子坟前修葺石碑。凿子与花岗岩碰撞的火星中,恍惚浮现秀儿披着红盖头,坐着花轿,沿着河堤吹吹打打地出嫁,若世道太平,本该是这般光景。远处新漆的"抗日救国"标语正往下淌着红漆,在夕阳映照下,像极了那年城墙下未干的血迹。
